歡迎踏足此肉慾村落,這裏污穢又莊嚴,猶如舉行盛大祭儀的狂歡之地,又像是布滿史前彩繪的巖穴。於此,藝術家呈現了情色與宗教的微妙連繫,令觀者得以窺探情色久遭遺忘的神聖面向,其與動物、機器形象的融合,共同構鑄了當代巫教的泛靈世界,向每位踰越者揭示了情色的不變玄奧: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

展覽《Village Porn》由藝術團體真善美村(Virtue Village)的兩位成員Joseph和Cas共同製作。二人的團體和展覽皆以「村」為名,呼應村落的小眾和非主流——同志村,藝術村,或更甚如邪典信徒的村落,避世聚居的偏遠之地,執念與瘋狂糾纏糅雜其中不可分離。

剛進展廳,即可見一幅全景群像的數碼拼貼長畫打印懸掛在左側牆上。畫中村莊入口處白衣人展開雙臂猶如天使,背向觀眾而立,姿態曖昧,既似歡迎又像嚴禁外人入內,隱然提及了禁忌與踰越間唇齒相依的關係。畫中渠道穢物橫流,有人抽取污水作檢測,小孩卻嬉戲於污水之中。排污隱喻排泄,在此談論的是身體本身。拼貼其間的人首獸,身戴口罩的怪物, 或是半人半獸的動漫少女,口含刀刃相擁對視,人獸形象令人聯想到希臘神話中的羊男(Satyr),其談論的情色的愉悅來自人性與獸性之間的微妙平衡,同時令人既愛且懼的禁忌枷鎖又必然要被踰越才能得以突破。

畫中出現的Rush Poppers符號是男同圈中甚為有名的藥物。它本為調節血壓,其中某成份可以維持皮革柔亮光澤,因此也被用來擦拭衣物服飾。又有人發現其亦可舒緩肌肉緊繃,更易投入性事的歡悅,於是大受男同歡迎。拼貼畫下鋪上泥土並栽以龜背竹,肥料中使用了稀釋的Rush Poppers,其生長狀況頗為有趣:龜背竹葉上的孔洞愈來愈大,植物的自然形態似乎也分享了人類身體的鬆弛的歡愉。

在空間中央,藝術家邀請繩縛師以繁複的繩縛技法捆綁只有下半截的機車。機車在同志世界是極其重要的象徵。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對同性戀者的歧視愈趨劇烈,同志為了聚會,常以機車俱樂部為掩飾以避人耳目。被縛的機車直立固定又安置不穩,傾側變成虛懸之姿,如此更迫真地重現了被拘束的肉體。繩縛本是古時日本縛綁犯人的刑罰,漸而變成性虐戀中不可缺少的技藝,藝術家將之施行於機器之上。人為了工作而創設禁忌,意圖以秩序制約衝動,消減對效率的窒礙。機器恰恰是人類勞動效率的極致呈現:它不知疲憊,不受天氣限制,沒有慾望羈絆,與情色格格不入。但藝術家在此將其邏輯顛覆過來:非生產性的情色力量,足以將代表生產效率的機器也扭轉為情欲的對象。

機車旁是只有下半身的充氣娃娃,臀上安有一雙翅膀,其形象脫胎自撒佛拉(Seraph)—《聖經》中的熾天使,其名稱也饒富意味:「所多瑪天使」。「所多瑪」,惡名昭彰的淫穢之城,其城民甚至連神所差遣下來的使者也想侵犯,終於招徠天火焚城。而所多瑪之名,後來更被賦予在禁止非自然性行為(如肛交)的法律之上,成為迫害同性戀者的代名詞。但此時此刻,看祂匍匐跪地的姿態,不正要誘惑人踏足情慾的禁域嗎?禁忌的界線一旦畫下,必然導致踰越。凡遭禁忌的事物,都充滿了不可名狀的魅力。離禁忌無以言踰越,離踰越也無以言禁忌,二者形影相依。禁忌與踰越的出現,判定了兩個世界的分野:世俗和神聖。

另一展品是被懸吊起來的黑色汽車擋板,邊緣綴上纖幼的白色蕾絲帶。蕾絲有著奇妙而矛盾的魅力,一面是極具誘惑,性感衣物常用的元素,另一面又展現貞潔的特質,如天主教會規定,女性教友出席彌撒時應披上白色蕾絲紗巾mantilla,甚至司鐸在施行各種聖事時所著的衣物,也是蕾絲織製,或帶有蕾絲綴飾。這種織物結合了貞潔與誘惑的魅力。

同是蕾絲簾幕掩蓋之後的小廳之中,展品對稱安置猶如神殿。牆上正中的繪畫如受人膜拜,畫中一隻蠍子遛狗似地拖著一人,是慾望的神明對人的宰制。中央架起一座鞦韆,似祭壇又似性愛道具。鞦韆的坐板是一根巨大白骨,其兩端造型來自水熊蟲的嘴:進食、排泄和性器合一的奇妙器官。小廳角落有一對飛機輪胎改裝的噴霧裝置。此裝置名為「魚塘」:這是香港同志圈曾經的暗語。往日社會風氣保守,也沒有社交媒體,同志如欲找尋伴侶,只能遊走於幽闇角落的「魚塘」,如夜深的公園、公廁旁,探視四週,找出願意同赴至樂的人。就像魚,游躍於池塘之中。有趣的是,在香港俚語中,飛機與陽具的關係密切,常作為後者的隱喻而被人嬉笑傳談:勃起是起機(飛機起飛),自慰則是打飛機。不過眼前的飛機輪胎已經損耗殆盡,如狂歡過後虛脫的獸,躺在角落。其上置有骷髏,被長矛貫穿雙目和頭蓋。濃重的死亡氣息,展現了性與死亡的如影隨形。二者指向同一歸所:撕裂分割,復歸同一。

《Virtue Village:Village Porn》展覽閉幕行為表演現場,PHD Group,香港灣仔,2022。攝影:Felix Wong。

神聖與情色為何密不可分?法國思想家巴塔耶提出了極具魔力的洞見。人生於世,無論性格、出身若何,終究是一孤獨的個體。人雖可與其他人愛慕相戀,但其切身的感受經驗終不可與他人共享,也感受不了他人的感受,生命與生命之間永遠隔著一道鴻溝深淵。人的一生,必將受這孤獨感籠罩。人是如此不連貫的生命,但總有一些時刻,人可以親身感受生命的連貫:如繁殖,如死亡。繁殖,是育成生命的根源。但死亡呢?在個體生命看來,死亡確是終點。但自作為整體的天地萬物而觀之,則死亡不曾帶來變動。死亡表面上終結了不連貫的個體生命,實則將之帶回巍巍不動的存在整體之中。繁殖與死亡,一生一死,看似相異而牽繫極深,因為二者帶來生命的連貫。而神聖,就是展呈此連貫接續的氛圍。其根源乃人們在祭儀中目睹活物被殺害獻奉而產生的情緒,惴慄肅穆。但情色不等於繁殖性行為,分別在於前者非以繁衍後代為目的,而是獨立於繁殖以外的心理探索,即性歡愉。而其指歸,也是以深厚的連貫感取代個人的孤獨。因此,情色與神聖可謂相輔相成。

蠍子的形象常出現於展覽之中。除了前述的畫外,還有另一幅畫作源自藝術家夢中靈感:他夢見一蠍子將其碩大的蠍螯塞入自己的肛門。西藏傳統中亦有類似的鐵蠍咒輪圖:兩隻蠍子張牙舞爪箝持一人,被箝持者神色痛苦但又如癡如醉,猶如活人獻祭。蠍子就像是此村的守護神,被其侵犯者經歷著由凡人蛻變為薩滿的幻象,似乎唯有穿越痛苦,凡人才能成為通靈者一嘗狂喜。

如此畫作,呼應著上世紀超現實主義畫家對動物形象的關注。潛隱在這些動物形象背後的,是一股根源於無意識深處的慾望之力,畫家慾藉此打破理性桎梏,創造現代神話:且看馬格麗特畫中身披黑袍的Minotaure,或是馬松的牛首迷宮,古老的神獸意象與現代人的慾望交纏融匯。超現實主義者所處的歐洲社會剛歷經了一戰的腥風血雨,陷入焦躁不安的時代。戰前樂觀昂揚的風氣已被戰火摧毀殆盡,獨尊理性的幻夢已然破滅,人類醒來,獨對眼前一片渾沌荒蕪。精神分析的誕生,更加劇了時人的焦慮:人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意識,幽隱的無意識才是主人,而其內核正是本我,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原慾,一切生物皆生而有之。一如超現實主義者,藝術家在此是否也感受到一種當下時代的不安?

此展覽營構的神奇世界中,性別二元的枷鎖銷解無存。下半身的充氣娃娃、汽車部件、骷髏,骨骼、水熊蟲嘴巴……這些物體全化為情色魔力的隱喻,訴說踰越的快感。 空間之內常瀰漫著邪典般的氣息,呼應了神聖之呈現生命連貫接續的神奇氛圍。宗教中存在接續的保證多指向他時他方而非當下,瀰漫在《Village Porn》中的神聖感則不同於此,它與狂歡相似,展呈的是對當下時間的感知意識。狂歡是當下的非日後的永生,參與者全然投入。而沉醉於場中的人與所多瑪天使的三次顯靈相遇,呢喃吟誦當今的《變形記》:與丟卡利翁和皮拉擲出的石頭能化為血肉之軀一般,人、機器、動物也都浸淫在情色隱喻的歡愉之中。此世界呼應著《賽博格宣言》預示的未來,其中兩性的界域不復存在,甚至人與物的分野也泯滅無存。

本文是對藝術組合真善美村(Virtue Village)在PHD Group個展《Village Porn》的評論,展覽日期為2022年4月16日至6月24日。

作者:Gabriel Lee,地盤工人,喜歡藝術。

本文是非營利項目「島聚寫作計劃」的一部分,特別鳴謝 世界畫廊(Galerie du Monde)對本文稿酬的慷慨贊助。該項目由島聚獨立選題、邀稿和編輯,文章內容僅代表寫作者個人觀點。

《Virtue Village:Village Porn》展覽現場,PHD Group,香港灣仔,2022。攝影:Zed Leets。
《Virtue Village:Village Porn》展覽現場,PHD Group,香港灣仔,2022。攝影:Zed Lee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