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農業議題峰會」


「在印尼蘇拉威西島上有一座山

山頂有一個湖

湖邊有一條河

沿河而下幾千里就是大海


有一種魚兒

在婆娑湖裏嬉戲玩耍,歡快地游來游去

為了在海岸上產卵

他們沿河而下向大海游去

路過村莊,休息一下

然後繼續遊


七天七夜之後

他們來到海岸邊產卵

然後,到了年紀,再也回不去了

他們的孩子

準備啟程游回山頂的湖


但是,現在出現了問題

因為湖邊建起了工廠

我想其中一座來自德國

這片土地充滿了化學物質


來自中國,韓國,德國等地的工廠

令小魚兒難以回家

這條河上已有三座水壩

也許只有兩或三條小魚兒能抵達湖水……」


2022年6月21日,在第十五屆卡塞爾文獻展(documenta 15)正式開幕的第四天,在由米倉成員Jatiwangi art Factory(下稱「JaF」)所發起的「新農業議題峰會」(New Rural Agenda Summit)上,來自印尼亞齊(Aceh)的吟唱者及米倉藝術家Agus PM Toh做了一場行為表演:他用泥土堆成小山,用廚房不鏽鋼過濾網代表山頂的湖,用三隻白色塑料勺子代表小魚,用藍色塑料盒代表海岸——藉助最廉價普通的工作制品,以上述唱詞,娓娓道來發生在地球上最古老的湖泊之一婆娑湖(Lake Poso)的故事。

與Agus一起表演的還有印尼環保人士Lian Gogali,是她告訴了Agus這種名為Masapi、形似鯰魚的婆娑湖魚兒的故事。1她在表演中解釋道,婆娑湖不僅僅是一個湖,更是當地生活的一部分。然而近年來,婆娑湖成為了衝突之地,富人搶佔了土地,許多村民離開。湖的附近也建起了大壩,還有棕櫚油加工廠,破壞了當地的生態環境。有鑑於此,Lian在家鄉設立了一個非政府組織Institut Mosintuwu,致力於婆娑湖地區的環境正義。

除了這兩位表演者,「新農業議題峰會」2還邀請了本屆文獻展上諸多與農業、土地、傳統儀式、自然生態等議題相關的藝術家及團體參加,包括南非的MADEYOULOOK,烏茲別克斯坦藝術家Saodat Ismailova及她所組建的中亞研究小組Davra Research Group,哥倫比亞的Más Arte Más Acción,中國藝術家曹明浩和陳建軍,巴勒斯坦的Question of Funding,西班牙的INLAND,馬裏的Fondation Festival sur le Niger,阿根廷的La Intermundial Holobienta,德國的Myvillages等等。同時出席的還有來自印尼賈蒂旺宜(Jatiwangi)和馬裏塞古(Ségou)的村長——作為一般峰會所必不可少的政府成員,這也是對印尼作為主席國的2022年G20峰會的戲仿。整個峰會由不同參與者輪流進行演講,行為表演,與土地有關的儀式,以及食物分享等,全程長達三小時。

在這之後,主辦方邀請所有參與者及觀眾來到弗裏德里安博物館(Fridericianum)正門外,以各自的語言一起朗讀了一份《地球居住者尊嚴的憲章》(Charter of Martabat Penghuni Bumi),大意如下:相信地方人民與周遭環境及資源相處的能力;相信草根社群知識的力量;相信人類能夠與非人類的多物種和諧共處;相信農村是面向未來的理想空間,同時亦是一種需要被實現,被理解和創造的根據地;提倡一種集體式的生態系統,作為新自由主義社會的線性發展模型的替代方案……

Jatiwangi art Factory帶領所有參與者朗讀《地球居住者尊嚴的憲章》現場。圖片:Jatiwangi art Factory

朗讀宣言過後,JaF團隊成員帶領集結在弗裏德里安博物館外的志願者們,一起敲擊磚瓦,奏響音樂,放聲歌唱,在德國小城卡塞爾再現了來自賈蒂旺宜的陶器音樂節(Rampak Genteng),並將集體演奏當成一種儀式,在歡快的旋律中結束了本次峰會。

米倉,源自農業社會的概念

這場「新農業議題峰會」集合了本屆文獻展諸多為人津津樂道的實踐和議題,如社群協作,集體決策,資源共享,地方實踐,跨地域合作,尊重土地,食物做為媒介,尊重傳統風俗與地方智慧,推崇音樂與多感官體驗,尊重非人類及多物種的生存尊嚴,回顧歷史的不公與新自由主義社會的弊端,面向未來的提案等等。峰會上的諸多行為表演還反映了本屆文獻展的一個特點,即用輕鬆活潑甚至有些笨拙可愛的方式,講述當下最沉重的話題,而且主體是在這個世界上較少享受到人類發展成果、卻更多承受發展所帶來的災難性後果的全球南方。

這場峰會就像是本屆文獻展的一個縮影,也是理解本屆文獻展的主題——「米倉」(lumbung)的一個絕佳例子,因為米倉正是一個根植於農業社會的既具體又抽象的概念。在農業社會,人們需要集體生活,共享資源,才能共同抵禦來自外界的風險。米倉就是一個給農民儲存收成盈餘的建築空間,以備不時之需。同時,它也作為一個聚集的場所,人們在此慶祝,分享,表達對上一次收成的感恩,「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隨之而來的音樂,表演,集體創作,儀式,談話,宗族與代際傳承,敬畏自然的心情,萬物有靈的信仰,甚至是非人類物種的造訪,都是在這樣的空間內展開。

來自馬裏的Fondation Festival sur le Niger在Hübner areal展場搭建的圖阿雷格帳篷(Tuareg Tent)內舉辦的喝茶儀式。圖片:劉菂

因此,以「新農村議題峰會」為代表的米倉實踐,並非憑空想象出來的新奇玩意,也不只是藝術界通常所認為的一種集體主義美學或者藝術生產的方式——這難以解釋為什麼在「藝術展覽」中會出現育嬰室和公共廚房,以及為什麼參展藝術家需要開這麼多會議和辦這麼多公共活動——而是一種廣泛存在於全球南方地區、與當地的農業或者圍繞土地所展開的經濟和社會活動息息相關的社群實踐。這樣的實踐,不僅出現在印尼,還出現在哥倫比亞喬科(Chocó)的熱帶雨林地區,西班牙北部的牧羊人山丘,馬裏的尼日爾河畔,北敘利亞庫爾德人世代居住的原野,突尼斯魯代伊夫(Redeyef)的磷酸鹽礦區,中國西南羌族自治州的草原等地。

羅賈瓦電影公社與Pargin Institute合作拍攝的庫爾德牧民傳統歌謠紀錄片。圖片:劉菂

在這個意義上,在本屆文獻展上,米倉實踐呈現出了一種不同於光鮮亮麗的「全球當代藝術」的「土」與「村」的氣質再自然不過了。長久以來,當代藝術時常給人一種離地之感,尤其是那些活躍在國際雙年展等大型展覽的所謂全球當代藝術,因為這些當代藝術事實上常常和國際資本綁定在一起,隨國際資本、跨國精英和新自由主義口號在世界各地自由流動,而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本屆文獻展打破了這一潛規則,幾乎沒有選擇商業藝術界和大機構贊助人所鍾情的藝術家,而是迴歸到土地和生活本身,回到那些自下而上生長的實踐。相較於當下很多文藝活動所提倡的「在地性」,米倉所指向的是更為真實的、混合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甚至承載著農業生產和辛苦勞作的土地。

不僅如此,很多全球南方地區對於公共與私人的界限,對於共同生活與個人主義,對於土地與自然資源,宗教信仰等等的看法,也與西方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邏輯迥然不同,例如尊重自然資源而非過度攫取,信仰萬物有靈而非商品拜物教,採用多物種視角而非人類世,並由此衍生出了尋找非資本主義的替代生產方式、非新自由主義的社會關係、非獨佔性的空間和資源分配方式、平民教育、原住民土地的所有權問題等等。這些題目共同構成了本屆文獻展上的米倉實踐的主體。

當米倉實踐來到卡塞爾文獻展,其意義並不僅僅是帶來了新的展覽和活動模式,或挑戰了既有的藝術機構資源分配方式,而是在更深層次上與環境人類學、發展社會學、生態學、後殖民理論研究等學科長久以來所大聲疾呼的議題不期而遇,即西方工業文明已經制造了太多其自身無法解決的問題,其發展經驗也無法被世界所有地區所複製,而人類在過去數千年中與大自然相處所產生的文明與生存智慧,都應該被尊重、被重新發現和激活,以更好面對當下人類社會所處的困境。本屆文獻展將這些生動的地區經驗和方法轉譯到可被觸摸和感知的現場,引發更廣泛的認識和討論,也將全球南方從被凝視的西方視角下解放出來,真正為自己發聲。

土地與發展

如果說以「新農業議題峰會」為代表的米倉實踐,表達的更多是一個理想化的美好願景,那麼米倉實踐還有一些面向則展現了面對現實困境時的策略。

上文所提到的印尼團體JaF,除了舉辦「新農業議題峰會」,還開展了一系列活動,其中包括一項名為PERHUTANA的眾籌項目,計劃通過發售NFT的方式,集資購買位於西爪哇的馬賈倫卡(Majalengka)地區約8公頃的土地,然後再還地於林。

該項目誕生於印尼的發展主義大潮。近十年,印尼政府規劃了名為「Segitiga Rebana」的三角經濟特區,試圖把西爪哇地區打造成全新的經濟增長中心,而JaF所在的馬賈倫卡地區即為其中一角。在此區域,至少有三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在建或即將完工,即戈達查帝國際機場(印尼第二大機場),Patimban港口(建成後將成為印尼最大的港口),以及井裏汶海港。賈蒂旺宜本來是農村地區,但近年來也在慢慢城市化,而當地政府亦把城市化和基礎設施建設當作政績。這一波基礎設施建設所帶來的工業化進程,增加了人口密度,改變了周邊的生態圖景,給當地的森林帶來了很多破壞。因此,JaF計劃集資購買的這片土地,將會在印尼林業部註冊成為原始森林(indigenous forest),做為森林區與工業用地之間的緩衝地帶。

PERHUTANA項目還地於林計劃示意圖。圖片:perhutana.id

該項目的NFT售價並不算便宜,高達數百歐元,但據JaF設於展覽現場的市場辦公室反饋,其銷售相當可觀,僅在文獻展開幕的頭一個月就已經寫滿了近兩頁A4紙的客戶名單,客戶主要來自參觀文獻展的西方觀眾。該如何評價這種試圖用新興科技手段來保護森林的方法?是「用魔法打敗魔法」,還是會被捲入西方交易體系的不歸路,重蹈加密貨幣高耗能、高碳排放之覆轍?無獨有偶,在米倉實踐中,同樣借用加密貨幣的概念去討論土地和自然問題還有來自西班牙的INLAND所推出的奶酪幣(cheesecoin)。不過這個項目並不存在真正的交易,只是模擬了一個有真菌、黴菌、細菌共生的網絡,目前還僅僅停留在概念階段。來自巴勒斯坦的Question of Funding小組也藉助區塊鏈技術,創辦了社群經濟媒介dayra.net,試圖整合藝術社群的非貨幣資源去解決藝術團體所時常面對的資金短缺問題。該項目也仍在建設中,在文獻展結束後也積極尋找如法國的AFIELD網絡等合作伙伴繼續發展。加密貨幣不失為一種新的嘗試,但仍然面臨許多不確定性,其去中心化的實質也在現實中不斷被質疑,其最終效益如何,或許只有時間才能揭曉答案。

無論如何,像PERHUTANA這樣的項目這反映了印尼這樣雄心勃勃的國家所面臨的挑戰,關於發展,關於土地,關於人與自然的關係,關於何為真正寶貴的財富,是高速的經濟增長,還是古老的森林湖海,當地居民又要如何面對這些價值衝突與選擇。如果說位於印尼首都雅加達的藝術團體ruangrupa是在過去二十年方興未艾的城市化進程中成長壯大,並走到了卡塞爾文獻展策展人的位置,JaF的關懷就是去尋找農村與城市的平衡點,儘可能利用各方資源,包括社群力量、政府關係、國際組織、科技工具等等,在發展的同時,更多地保留自然生態,地方特色與傳統生活方式。

Maria Arsanios的影像作品《誰在害怕意識形態?第四部》(Who is afraid of ideology? Part 4)(2022)展覽現場。圖片:劉菂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黎巴嫩藝術家Marwa Arsanios在對於她父親的家鄉,黎巴嫩北部山區近乎荒置的土地的所有權的調研中,用影像探討了私有土地變成公共財產或者「瓦剋夫」(waqf,一種伊斯蘭法的公有財產形式,不得轉讓、抵押和買賣,通常用於為了宗教或公益目的而捐獻的建築物或田地)的可能,以及運用法律手段將私有土地轉變成為農業合作社的方式。這樣做的目的是置使用僅優先於所有權,令土地能夠被真正生活在周圍的人以集體協商的方式所照料,以永續農業(permaculture)的方式經營。產出也將公平分配給真正在這裏勞作的人,而非私有產權擁有者,從而進一步探討如何重新定義自然界的所有權,以及重新想象人與土地的關係。這項目在文獻展上展出後引起了廣泛關注,目前已在德國與英國等地多家機構展出,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石——私有產權這一核心要素所引發的日漸強烈的不安與爭議。同樣是關注土地所有權的問題,如果說澳大利亞原住民藝術家Richard Bell懸掛在弗裏德里安博物館上方的「付地租」項目(Pay the Rent)——以一個不斷滾動的天文數字代表着澳大利亞政府自1901年至今欠原住民的土地租金——由於數額過於巨大而使得該項目的象徵意義大於現實意義,那麼像Arsanios這樣的實踐就更具啟發性和實操性,從一塊小小的農業用地入手,以真實存在的法律依據去探討改變的可能性。

東亞地區的實踐

本次文獻展上有數組來自東亞地區的米倉藝術家,包括來自日本的「電影大篷車」(Cinema Caravan)和慄林隆、韓國的ikkibawiKrrr、台灣藝術家張恩滿及其團隊成員鄒婷與王韓芳、香港的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中國內地藝術家曹明浩和陳建軍及廣州藝術小組菠蘿核(BOLOHO)等。這些藝術家的創作內容與關注點都相當多元,顯示出多樣的關懷和創作路徑,從「交朋友,不搞藝術」(make friends not art)式環球旅行,濟州島的海女文化遺產,台灣原住民排灣族的蝸牛料理,亞洲九十年代的民間藝術實踐檔案,四川岷江源頭區域的生態牧區,到平等互助的友誼經濟等。

菠蘿核把Hübner areal展區的前工廠食堂改造成一間茶餐廳,並播放自制的情景劇系列。圖片:劉菂

另外還有數組受米倉藝術家邀請參展的港台藝術家和小組,包括參加印尼Gudskul集體學習項目的斯卡託德合作社和Floating Projects Collective,參加印尼JaF的「紅土大使館」(Terracotta Embassy)的細著藝術,共同發起泰國Baan Noorg Collaborative Arts and Culture的台北「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成員羅仕東與許家維,荷蘭藝術家reinsert vanhoe發起的「ook_訪客中心」(ook_visitorZentrum)團隊成員何穎雅,參加文獻展藝術教育工作者駐留項目的香港天台塾創始人嚴瑞芳等。

上述實踐在不同層面上都與其他地區的米倉實踐有所串連和呼應,相關中文報道也已有不少,在此不再贅述。但平心而論,在一個以全球南方為主體的展覽中,來自東亞地區的實踐整體上並不算是最吸引眼球的部分。這或許是由於東亞相較於全球南方過於「發達」了。以日韓和台灣為例,他們在東南亞地區其實是扮演著「全球北方」角色,通過經濟和文化上的投資,以期獲得經濟、文化和政治上的影響力。本屆文獻展之所以會有這麼多台灣藝術家參加,很大程度也是得益於經營多年的「新南向政策」,使得台灣和東南亞藝術家有更多的機會互相瞭解和合作。同時,在新一輪的地緣政治競爭和軍備競賽中,日韓台也毫不掩飾自己想要「脫亞入歐/美」的願望。中國亦積極通過「一帶一路」等框架在全球南方地區積極開展投資和基礎設施建設。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我們要如何談論東亞地區和其他全球南方地區之間的連結?

一種可能是,如果我們摒棄民族國家的視角,把「全球南方」當做一個地方性(local)而非地理(geographical)概念,那麼即使在東亞及全球北方地區,也存在著許多南方地帶,如少數族裔群體,原住民土地,農村地區,被遺忘的城市角落,被發展主義忽視的生態問題等,那麼就有許多連結和團結的可能了。這正是米倉想要帶來的視角——以地方性知識去替代宏大的國族敍事,以對當地人和多物種自然生態的關懷去替代被政治話語所左右的國族主義情緒,以對地方的深刻理解和共情去實踐一種真正的國際主義。

結語

無論米倉的設想多麼美好,現實依然是阻力重重的,尤其是在長於製造分裂和敵對情緒而非團結和國際主義精神的政治環境下,在仍然以經濟增長作為主要衡量指標的國際社會里,在依舊遵循「攫取-佔有-剝削」這一根深蒂固的殖民主義-資本主義邏輯鏈條的現代話語裏。僅僅是一個與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衝突有關的指控本屆文獻展部分藝術作品、藝術家及策展人「反猶」的爭議事件,就已經在德國及全世界範圍內引起了軒然大波,困擾本屆文獻展至今,並在很大程度上轉移了人們對於米倉本身的關注。更何況,在這世界上,還有更多的鮮為人知的掙扎和困境,在海地和內羅畢的貧民窟,在達卡的街頭,在約翰內斯堡的泛非洲地下網絡,在那些一般遊客不會造訪的米倉實踐者的家鄉。

然而,這就愈發凸顯了本屆文獻展所展示的米倉理念及實踐的難能可貴,和關注這些地區實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正如米倉社群在面對來自德國本地的長達九個月的對於本屆文獻展一波又一波強硬的反猶主義指控時所表現出的那樣:「我們難過,我們憤怒,我們疲憊,但我們依然保持團結……我們拒絕歐洲中心——尤其是德國中心——的優越感,以及將這種優越感化為一種規訓、管理和馴服的方式。我們作為平等的個體而來,我們帶著力量而來,我們把自己置於公共領域,無所保留,無所愧疚。我們只能是平等的個體,向彼此謙卑學習,互相幫助,互相關心,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的互相依存是通向一個更公正的星球未來的唯一途徑。」3

後記:

本文受某時事媒體約稿,成文於2022年9月,正在文獻展閉幕之前,但因為種種原因未能發出。時隔半年,關於文獻展的各種討論和爭議已告一段落,雖未有共識,但不可否認的是,本屆文獻展已經在當代藝術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屆展覽不僅關乎藝術界自身的改良,也不僅關乎藝術史,而是關乎歷史,尤其是西方現代文明通過殖民和資本主義擴張逐漸佔領世界的歷史。本文所討論的,僅僅是米倉這個策展概念以及展覽現場中,有關農村與土地的話題這一個面向,而文獻展所涉及的更多議題——反猶問題,貧民窟問題,原住民文化,土地正義,奴隸貿易,殖民主義遺留問題等等,在更深層面上所指向的正是一個多元歷史觀的問題:誰的歷史,誰的傷痛,誰在訴說,而這一切真的只是「全球南方」的歷史,與「正統」的歷史無關嗎?這正是文獻展策展人ruangrupa的代表Ade Darmawan於2022年7月在德國議會聽證會上所做的發言的核心內容。4遺憾地是,他在議會的出現得到媒體的大肆渲染,成為本屆文獻展「失敗」的又一例證,而他的發言內容卻幾乎未見詳細報道,簡直和歷史上全球南方集體失語的情形如出一轍。而這些沉重的話題又與本屆文獻展在德國夏日中所營造的輕鬆歡快的氣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結合本屆文獻展策展人和部分藝術家於展覽期間在德國所遭受的輿論討伐,實在令人心碎。儘管如此,在文獻展閉幕之後,米倉藝術家社群也逐漸調整了狀態,決定以「lumbung 1」(第一屆米倉)而非「documenta 15」(第十五屆文獻展)去指代這屆展覽,並將保持團結,將「米倉」進行下去。只有當卡塞爾落幕,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米倉實踐的真實力量才會逐漸顯現出來——那便是,在滿是不公與傷痛的世界裏,依然保持樂觀並有策略地生活下去。

備註:
1、 關於這場行為表演的更多背景信息,詳見Lian Gogali, “The Story of Poso's Land, Water and Forests in the German Documenta Fifteen”, Institut Mosintuwu, 2022年6月28日,https://www.mosintuwu.com/2022/06/28/cerita-tanah-air-dan-hutan-poso-di-documenta-fifteen-jerman/.
2、 會記錄像可以在第十五屆文獻展的官方YouTube頻道觀看,“Jatiwangi art Factory: New Rural Agenda Summit”,2022年6月21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mLQm7mGneQ.
3、 關於本屆文獻展的反猶主義爭議事件,顧問委員會報告及米倉社群的回應,詳見"We are angry, we are sad, we are tired, we are united: Letter from lumbung community”, e-flux, 2022年9月10日,https://www.e-flux.com/notes/489580/we-are-angry-we-are-sad-we-are-tired-we-are-united-letter-from-lumbung-community.
4、 關於Ade Darmawan的發言全文,可在以下網址查看: “SPEECH BY ADE DARMAWAN (RUANGRUPA) IN THE COMMITTEE ON CULTURE AND MEDIA, GERMAN BUNDESTAG, JULY 6”, documenta fiffteen, 2022年7月9日, https://documenta-fifteen.de/en/news/speech-by-ade-darmawan-ruangrupa-in-the-committee-on-culture-and-media-german-bundestag-july-6-2022/

作者:劉菂是一位研究者與寫作者,現居住和工作於香港和英國劍橋,她是第十五屆卡塞爾文獻展米倉藝術家菠蘿核(BOLOHO)的項目成員以及米倉出版人閱讀間(Reading Room)的創始成員。

泰國Baan Noorg Collaborative Arts and Culture於documenta halle展覽現場打造了一個滑板場,有時會在舉辦關於泰國社會問題的討論會。圖片:劉菂
泰國Baan Noorg Collaborative Arts and Culture於documenta halle展覽現場打造了一個滑板場,有時會在舉辦關於泰國社會問題的討論會。圖片:劉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