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與溫柔、建設與破壞,二分法往往是個方便的工具,滿足我們急於得到標準答案的渴求;我們有時因而遺忘兩者其實是一體兩面。陶藝家朱凱丁在製陶中面對自我的解體和嵌合,也利用陶土的可塑性(plasticity)回應時代和認知的幻變,呈現出矛盾共存下的可能。

製陶是破壞同時創造

陶藝總與平靜聯繫,也許是陶器之沈實令人遺忘製陶過程中的「暴力」。陶窯的千度高溫改變物質的化學結構,不可抗逆,而我們也只有服膺於自然法則的選擇。然而,當我們謙虛面對自然,便得以見證陶器如何在毀滅性的力量中誕生。

從前,大慧禪師擔心禪會墮入智慧,將《碧岩錄》付之一炬,作為工藝 家,也必須有一次將自己引以為傲的知識投入火中的勇氣。——柳宗悅《工藝之道》

回看錄像裝置《斯塵》(2017),朱凱丁將一坨坨溼濕的陶泥擲在地上,再用腳踩陶泥。陶泥的獨立性漸被破壞,逐漸歸一,填滿畫面中央的圓,宛如回歸塵土。踐踏的動作既是「土法」,也不免令人聯想翩翩,看到人們在暴力或絕對力量下的屈從與脆弱,又在脆弱下團結一致,由個體變成團體。《斯》再現傳統製陶過程,初探陶土作為藝術媒介的本質,也勾勒出破立並行的過程。

從陶藝中自我療癒、疏理情感

「今次製作也是嵌合自己的過程。」朱凱丁如此形容創作出展Para Site「貴腐」的混合媒介陶瓷裝置《573°C︰內嵌聚合體》的體會。對朱凱丁而言,陶藝也是沉澱內心情感之處。陶土本身富有可塑性和流動性,兼具堅韌與柔韌一面,正賦予她忘我和放下的空間,與覺察本我的機會。

《573°C》有不同分層,各以陶土的形態、材料以及質感差異化。中央以氣泵供氣而保持流動的泥漿,經過以索帶編成的「網」後,便是嵌入磚塊、氧化鐵和白水晶的固態陶泥。作品的分層容許陶土的液態和固態同時展現,呼應陶土的複雜本質之外,更是藝術家本人的情感投射。陶土的包容性容許動靜共冶一爐,表現出衝突、矛盾和掙扎而別具張力。裝置外層牢固,指向堅定得難以撼動的原則,或是理性的冷硬;內在泥水流動而混濁,藏着湧動的不安與混亂,也是某些客觀框架下無法宣洩的情緒(例如憤怒),在皮下沸騰;而兩者可以同時同地發生。我甚至會說,是陶土的本質,才能包容這些看似矛盾的訊息,展現出豐富層次而不具違和感,並引發破/立關係的思考。

當時間分歧出兩種現實 

《573°C》源於社會運動中某地鐵站內被破壞的時鐘,解釋上述情感的波動和混沌源自過往幾年社會運動和社會變遷。時鐘作為測量和顯示時間的工具,象徵永恆、不可違背的法則,文明理性的姿態似乎無可動搖;然而當時鐘被敲碎,指針停擺,時鐘由動轉靜,客觀的時間流動和主觀的時間認知(時間感)亦被割開。

兩種形態的陶土此刻被賦予第二層意義︰固態陶土堅實厚重,是無法扭轉的時間定律;液態陶土是內心混沌,也是「後社運」的時間認知,無力感令人如「鬼打牆」般原地空轉,隨時間前進的同時感受到困在原地的虛無。時間流動和認知上的落差,在這個沒有數字的「時鐘」上重現。裝置背後分割的痕跡,以及微細的不均,雖然是意外,又意外而曖昧地突出兩者的剝離而在時間流動和認知錯開的同時,看似冰冷的現實卻成為土壤,催生出新的可能。裝置用上石英,也是驅動鐘錶指針穩定、精確地擺動的材料,可謂理性的象徵;但石英的形態之一白水晶,卻是人們的玄學(spiritual)想像。《573°C》圍繞此種分歧和矛盾,創造出偌大的想像空間。

嵌於裝置外圈的白水晶,與既是武器也是建造材料的磚塊相映,一同「站」在如高牆般不可動搖的外圈,在沉色、冷硬的對比下更見鮮明,似在揭示失序是信仰誕生的土壤。而陶土同時以固態(外殼)和液態(核心)呈現,發揮自身的可塑性,亦與石英和白水晶呼應,再次刻劃並行的兩種現實。

一記重錘,破壞的不只是實體的時鐘,更是我們的認知;裝置只取時鐘之形狀,抽出報時的功能,或正提出主觀意識在客觀環境(例如社會)下發揮影響的可能。 

小處醞釀改變  自塑棲身之所

反修例運動在新冠疫情爆發下沉寂,然而伴隨社會衝突和撕裂的,是巨大傷痛與迷失趕不及消化,恐懼與不安驅使更多人盡快決定「下一步」︰有人選擇離開香港,有人選擇接受現實。這兩年多來,朱凱丁同樣感到無力,前路艱難,但她暫無離開城市的想法,也無清晰的未來藍圖。《573°C》有意無意表現出此番想法和狀態︰與《斯》相比,《573°C》中製作者的角色顯得更淡,由陶瓷裝置主導話語。作品中心透過氧氣泵輸氣,攪動泥水持續翻滾,似顫動的心臟直白香城壓抑的躁動,而在急劇變動中我們仍在混沌中尋覓落腳處。

出口,不一定是出走;無解,亦非死胡同。

朱凱丁以自己的方式創造新的出路,著眼當下並在能力所及的地方「盡做」,例如開設陶瓷工作室「Wabiwasabi Pottery」教授陶藝,反有意外收穫。「有時我覺得學生反過來教會我一些事。」她以自己將坯底厚度控制在2厘米以內為例,當有學生造出更厚的坯底,反而讓她反思「為甚麼不可以?」,幫助自己從慣性中抽離。 

但工作室所帶來的改變遠遠不止於個人。面對越來越多的離散,珍視的事物與價值日漸消亡,工作室不只是教室和聚腳點,也成為凝聚人群的地方。朱凱丁笑言另一最大得著,是「常有好東西吃」。不少學生會特意帶食物到工作室與她分享,比起老師和學生,更像鄰里間互相照應,透出真摯的人情味。

當離散與消亡成為常態,我們是否就甚麼都沒剩下?在我看來,不論是朱凱丁的生活實踐,還是《573°C》,都已給出答案︰在迭變(裝置核心)與難以突破的圍牆(裝置外圍)之間,人與人的連繫如索帶交織成的網,在大環境的壓力下更見緊密,也催生更多團體,醞釀出新的可能。即使索帶隨時斷裂,正如緣起緣滅的不可預知,過程中已孕育改變,在更多人的心中萌芽。

重看《573°C》,核心內沒有刻度,沒有石英鐘錶的精準,但如海浪延綿不絕,生生不息,更具生命力。在濁水中,我們或許並非如想像中無力。

作者:Ashley Man,遊走於商業與藝術世界的寫字人,日間追求數字,晚間夢遊太虛。曾任廣告文案,現職商業機構的多功能內容工作者。「如果大家能夠更明白彼此就好」,抱着這個想法,不小心在寫作路上越走越遠。

本文是1a space發起的香港視覺藝術評論培育計畫的一部分,邀請年輕寫作者針對Para Site展覽「貴腐Nobel Rot」中參展的年輕藝術家的藝術實踐進行寫作。

《573°C︰內嵌聚合體》,混合媒介陶瓷裝置,朱凱丁,2022年,香港 Para Site「貴腐」展覽現場。圖片:Para Site。
《573°C︰內嵌聚合體》,混合媒介陶瓷裝置,朱凱丁,2022年,香港 Para Site「貴腐」展覽現場。圖片:Para 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