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島嶼的深夜未曾有過全然的黑暗。
丟失睡眠的人知道,即使全屋窗簾緊閉,耀眼光輝仍能鑽入眼簾,點亮在疲倦和清醒之間博弈的分秒。與黑暗對話這種事,只適用於入夢的幸運兒。這展覽開幕前兩個月,從未失眠的我在難眠與多夢之間夜夜煎熬。阿彼察邦也被失眠困擾,據說拍完長篇作品《記憶》後便能整晚安枕。把該說的話說出來,是否是最好的治療?半夜莫名的爆炸聲僅存在於他個人的意識之中,他的「爆炸頭症候群」(Exploding Head Syndrome)成為創作的引子,將體驗翻譯成為影像語言的企圖串聯起異鄉人語焉不詳的探索與追尋。
背負故土的母題,被創作環境所迫,出走,踏上陌生土地,記憶與感知成為多重翻譯後反復加工的產品,源頭是否已是不可言說的咒語?馬凌畫廊灣仔空間匯聚了這兩年來阿彼察邦在流散與回歸之間反復拉扯的產物,於臨界狀態中摸索,掙扎呼之欲出,聲調始終溫柔。
展覽將另一時空狀態下凝聚的作品帶到此地,魔法在具體的共振中得到哺育。腳下這個島嶼,何嘗不正處於長久的臨界狀態之中?騷動不安卻無何奈何的那些裏裏外外的動勢,當下流淌成為記憶,同時被忘卻著。徘徊嘴邊的話語在無盡的試探中散落,正如《安眠&異步》中陷入沉睡的每一位個體的臉龐所影射的一般,夢境成為僅存的鏈接。
夢境,另一層現實。博爾赫斯曾提出,思考是一種清醒夢,我想阿彼察邦會同意。畢竟他從不掩飾對睡眠的迷戀,甚至視在看電影中沉睡為一種褒獎。記得他曾打趣道,自己在學生時代時看蔡明亮的影片總會睡著。如今作為導演,他也在拍攝總讓他人打瞌睡的影片,就像一種傳承。平靜沉睡如今已成為某種奢侈,能夠令人整晚安眠的世界,大概存在於虛幻邊緣。催眠亦是一種魔法。
病毒造就的停滯給了他契機在故土遊蕩,倒置廢墟、懸空階梯、瞬間剪影、溫暖床鋪,消逝中的曆史在破碎載體中與當下並置。這些漫長曆史與短暫片段所層疊而現的圖像系列,被命名為「少數歷史」。名字,也是咒語。究竟,少數是否是少數?廢墟床鋪上的藍色被褥格外顯眼。上一秒有誰躺在其中安眠,這一秒卻消失了。溫度還在,夢境缺席。
藍色,紅色,是反復出現的兩股暗湧,相互博弈,彼此侵蝕。一些躁動不安的片段敘事被紅色籠罩,夢境相連的面孔有藍色的餘韻,仿佛是夢與醒的較量。獨有一件,《致布魯斯》,獨立於一切博弈或拉扯,靜謐地存在。
為逝去朋友寫下的信件,娓娓道來,也是與自我的對話。叢林間行走時偶然發現的木橋,成為生命的載體,見證無數時刻的繁茂與湮滅。文字與影像互為因果。映照彼此的兩段影像牽引當下這一時刻。純潔,光纖變換中的細碎仿佛一根針,戳向心尖。萬物生命的喧囂中,有種絕對靜謐。流水鳥鳴空氣躁動,新生命蠶食逝去的肉體。這座橋,是能量轉換的必經之地。同時此刻,瓦解與哺育正進行著。
個體所需要消化的世間所有,在萬物繁盛循環的光影下,輕重難分。外部世界中巨大機器震耳欲聾,僅睜開眼睛打開耳朵張嘴呢喃這樣微小的動作所影射的能量,對於個體生命似乎都難以承擔。齒輪如何作為,太多問題卻無答案,應如何前行?記憶產生的此刻,又同時在消失著。
向前走,邊走邊失憶。清醒夢中,有誰能拿根針往心頭戳一下,那刺痛感,要記得。
本文是對馬凌畫廊灣仔空間的阿彼察邦個展《A Planet of Silence, Selected Works from 2021-2022》的評論寫作,展覽日期是2022年11月26日至2023年2月18日。
作者:李清美,藝術家,寫作者,現就讀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藝術碩士課程。